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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虚构写作大赛作品展播19 那一双双灰蓝色的手

2022年12月28日 19:23  点击:[]


明亮宁静的清晨不属于制衣厂。

厂内一层只有四扇窗,光线进不来,整日都处于昏暗的状态,只有开灯了才显得稍微有些生机。制衣厂的一天,开始于把房顶整排的白炽灯全部打开。

随后便响起缝纫机踩动声,拉布滚轴的摩擦声,裁床机剪布料的撕裂声……机器转动声不绝于耳。

十年如一日。

埋头苦干的工人早就习惯了刺眼的白炽灯,机器的吵杂声,枯燥的工作内容和被货物堆积的工位。

今年是爸爸来中山的第十七年。这十七年里,他从一开始在制衣厂里打工到如今自己经营着一家小型制衣厂。

爸爸通常早上八点起床,刷牙洗脸,穿上他的条纹衫和五分的牛仔裤,捞起一串钥匙挂在裤腰上,踩着湛蓝色的塑料拖鞋就出门去厂里上班了,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。

爸爸带着一副方框银丝边的眼镜,但他整个人看上去并不斯文。他留着寸头,皮肤黝黑,一米七八的个子,整个人又高又壮。爸爸性格很好,很爱和人交朋友,坐在厂门口,路过的不认识的人,他都能和人家聊上几句。他时常笑呵呵的,皱皱鼻子,把滑落的眼镜顶回去。

“今天又去田里给菜浇水啊。”他对着骑单车路过的阿姨说道。厂房后面是本地人耕种的地方,他经常去那里买菜回家做饭。

“没见过这么老实的老板。”厂里的工人这么评价他。

厂里的工人也不叫他老板,大家都爱叫他“黎生”。

爸爸爱和人打交道的性格和他年轻的经历有关。

爸爸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书,作为家里的长子早早的就出来打工。

97年的时候爸爸跟人到佛山一家童装厂打工,存了点钱学到技术后又自己出来单干,2000年开了一家童装厂,也是在那一年认识了我的妈妈。

刚开始的时候厂里确实很挣钱,生意很好,很快就在佛山买了房。老家的很多亲戚也来投奔他,到他的厂里打工。

意外发生在04年,爸爸订布料的时候交了20万,供货的那个人却迟迟不交货,带着钱“跑路”了。布料没到,厂里的工人也没法开工,和收购方签的订单交不了货,赔了很多钱,厂里的资金周转不过来,爸爸只好把房子和车都卖掉填补空缺,但最后制衣厂还是经营不下去关掉了。

那一年我两岁。

还小的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记得爸爸妈妈把我送回老家由奶奶照顾。

“那时候我们想去中山发展,但是还没站稳脚根,不想你跟着我们到处跑。”

他对于把我送回老家的这件事一直很愧疚,他觉得是他没能力,让我小小年纪就要和父母分开,他想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。

“在制衣这里吃过一次亏了,怎么第二次还是选择了干制衣呢?”我问道。

“当年制衣很挣钱的,我当时只是钱没了,技术和人脉都还在,还能从头来过。”

“我想早点把你接回来。”

对于生活水平落差一下子变得那么大这件事,爸爸也很难接受,但是为了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,他卯足了劲从头来过。

在佛山生活成本太高,爸爸就选择了制衣刚起步不久,离佛山又近的中山,干起了牛仔制衣。

05年中山沙溪最多的就是制衣厂,走几步路就能见到一家,几乎是连片存在的。很多巷子里都装了烫钻熨衣排水气的管,烟雾缭绕的。

从童装到牛仔,爸爸有很多新东西要学。就这样干了三年,爸爸跑好多个厂工作,他从一开始给人当学徒拉布打下手,到学会了裁床、打版、用手一摸就能分清不同的版型牛仔裤所用的布料。

被这样的生活打磨,爸爸心里边越发踏实,想事做事都稳妥了很多。

08年的时候爸爸在中山沙溪开了一个牛仔制衣厂,这一开就开到现在。

刚开了一年,厂里有了起色后,爸爸就立马把我从老家接来中山。

制衣厂刚开的时候,爸爸一切都要亲力亲为。拉客单、订货、招工、打版。在我上小学的那段时间算是制衣业的繁荣期,记忆中那时爸爸妈妈都很忙,没时间来接我放学,二年级的我就要自己走路回家了。妈妈回家做饭给我吃后,又很快的赶回厂里给爸爸带饭。

那几年厂里淡季时订单也很多,不过做制衣的人也很多,招人也好招,大多都是期货工,跟一批货,做完后就去找另一家厂继续做。也会找一些熟手、长期工,裁衣,缝线,裁床。

很难说清是从什么时候制衣业开始不景气的,大概是我初三的时候,最明显的感觉就是那个时候我见到爸爸的时间变多了,他好像没那么忙了。

随着机械化、产业转型升级、劳动力红利衰退制衣业越来越不景气再加上疫情的影响,近几年关掉的小厂很多。大单风险变得很大,疫情原因订好的面料、辅料不一定能按时提供,封控的话工人又不能返工,工期拖的太长订单容易被取消。所以爸爸缩小了厂的规模,大单接的少,大部分都是在接工期短的小单。

疫情之下,失业的人也很多,但是制衣业招人仍然很困难。

服装业是一个低门槛行业,很多中小企业主都是70后左右,他们最大的一个特点:年龄普遍偏高,学历普遍偏低,价值观以:追求短平快经济效应和利润,缺乏长期企业发展规划和管理结构治理理念。员工普遍也是以60、70、80后为主厂里的核心工人都是中年人。

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愿意去厂里上班?制衣厂的工作繁琐而枯燥,环境不好,热不透气。工资是计件的,想要工资高,就要长时间不停的干,还需要手快,一天在厂里坐十几个小时,恨不得手脚并用,但最容易出现颈椎问题,还经常赶工需要加班加点。

厂里经常招不到人。人手不够,爸爸开始自己做打版裁床,招徒弟帮他拉布。拉布是体力活,招的一般是刚入制衣行业的年轻人。

“干制衣很辛苦的,现在的年轻人都吃不了这种苦。”爸爸有些无奈的说。

爸爸换了好几个徒弟,年纪大点的不干这种基础活,年轻的不肯吃苦,又干不长久。

直到爸爸听人介绍招了一个脑子有点“问题”的徒弟,他这一干就是三年,成了跟我爸爸最久的一位徒弟。

爸爸经常带他回家吃饭。他第一次来我家吃饭是我给他开的门。他有些局促的站在爸爸身后,朝我挥了挥手,带着一股广西南宁的口音笑着对我说:“妹妹你好,我叫陈建。”

他看着很年轻,爸爸告诉我他是90后也就大我四岁。

陈建小时候家境贫困,父母外出务工,他被留在家里由爷爷奶奶照看。在他五岁那年,高烧不退,送去诊治时因错过最佳的诊治时间而留下了终身的后遗症。他烧坏了脑子以至于现在说话口齿不清晰,反应迟钝,脑子跟常人不一样,所以经常被同龄的小伙伴嘲笑,戏弄。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玩,总是被别人欺负,他没读完高中便跟着父母一起去到中山。

爸爸一开始不想收他,觉得他脑子有问题,怕他干活不利索。但是旺季急需用人,就留他下来做了几天。

“一个一米七几的年轻小伙,嘴稍微有点歪,说话也不是特别清晰,有点傻,但好在勤奋踏实”这是爸爸与陈建相处几天后印象。

陈建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拉布,这是一项只需要体力活的工作,也是整个流程中赚的最少也最辛苦的一项。

陈建看着直愣愣的,手脚却很麻利的,干活一点都不拖拉,也从来不抱怨工作辛苦,喊他休息一会还傻呵呵的说道:拉完这床先

他的脖子挂着一条毛巾专门拿来擦汗,衣服湿透了也不换,整个人都要被汗水腌入味了,发臭了,他才趁着中午吃饭的时间急急忙忙去换一件。饭点到了就拿着他的大铁盆去排队打饭,大口大口的吃着,休息半个小时又开始拉布。他一般都会干到晚上十点十一点,旺季的时候还试过干到十二点。下班的时候,他的手掌连带着手臂都染上了牛仔布料的蓝色,与做工台上的灰尘一结合,来回摩擦,形成了独特的灰蓝色。

制衣厂里都是计件工作的,计件单价从几分钱到几毛钱不等,多的时候有好几

陈建很喜欢制衣厂的工资是按计件结的

“这令我很有成就感,我喜欢多劳多得,凭自己的努力多赚点钱。”陈建笑着说道。

旺季的时候,订单多到堆不下,陈建知道是赚钱的好机会

“并不是每个月都有这么多货的趁着旺季,我得努力多挣点钱

他试过连续熬夜加班拉布,平时工作时间都在十三个小时以上,左右两边胳膊明显日久成疾,最多的时候他一个月可以赚块钱

陈建不像一般的年轻人,他的生活很简单也很节俭,赚到的钱一部分寄回老家,补贴弟弟妹妹的生活费用,一部分存起来留着当“老婆本”。

谈到小时候被同龄人欺负,陈建这样认为:“只要我对别人好,总有人也会对我好的”

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。

在厂里不会让自己闲下来,自己的活干完了,就跑到别的工位去帮忙,给其他的工人打下手。他在制衣厂里深受大家的欢迎。老员工会在饭点的时候给他加餐,吃到大鸡腿都是常有的事。他也不在乎别人笑他傻,脑子不聪明,他就踏踏实实做好自己。

爸爸慢慢教陈建打版的活,打版是一项技术活,需要有一定的经验才能打出合格的样板干这个的一般都是老师傅,工资也比普通工位。陈建想多学习点技术,以后挣钱也能挣多点。

制衣业不景气,各个厂的货都不多,钱越来越难挣了,没有订单的时候他也很焦虑,跑去问好几个厂也找不到活干,工资也做不到以前那么多了

但是陈建也没想着离开,他说:“不干这个,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。”

他还是像以前一样,在旺季的时候就多干一点,恨不得一天都扎在厂里拉布打版都自己一个人干。淡季的时候多跑几个厂兼职,零零碎碎的钱结合起来也不算少

生活还是要继续,道路还长,他还年轻

他对未来的打算和他这个人一样简单。结婚生子,工作稳定,三餐温饱是他向往的生活。

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制衣业里,他努力的往他所向往的未来里增添生机。 

厂里有一个阿姨年轻的时候也像他一样拼命。我刚来中山的时候,她就已经在厂里工作了,是厂里的“元老”之一,我一直叫她兰姨。

她有两个女儿,大女儿从小在老家长大。我还记得小学放暑假的时候她的大女儿会从老家过来这边住。因为年龄相仿,我们臭味相投,所以我特别喜欢跑厂里找她大女儿一起玩。

后来兰姨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,叫琪琪,跟着兰姨在中山生活。

琪琪算是在厂里长大的,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,家里没人照顾琪琪,兰姨只能把琪琪带到厂里跟自己上班。

琪琪很懂事。

兰姨在车间做车工。我每次去厂里的时候,看见她们,都是兰姨坐在缝纫机前埋头苦干,而琪琪则是安静的坐在妈妈旁边专属她的粉色小板凳上,兰姨车完一件她就去捡一件,帮兰姨把车好的货捡起叠放好。

琪琪今年六岁了。

有次在厂里和琪琪玩的时候随口问道“琪琪明年可以上小学了吧。”

兰姨边踩着缝纫机边笑着和我说:“还得再读一年大班呢。”

兰姨告诉我,上中山的幼儿园、小学都要本地的户口才行,不然的话就要去弄积分,琪琪现在上的就是私立的幼儿园。私立的小学学费又太贵了,教学质量也不好,所以兰姨打算在中山再干一年就带着琪琪回老家读书。

“干完这两年就回老家了。”兰姨这话是笑着说的,但是语气却带着些许惆怅。

兰姨在这里干了十几年,学到的技术回老家用不上,老家那边没有这种制衣厂。她回去只能做一些工资低的零工。

兰姨年轻的时候在老家就是干超市售货员,工资只有一千左右。生了大女儿后,花钱如流水,小孩子的开销很大,那点工资根本养不起孩子。那时兰姨的老公已经在中山的一家制衣厂打工,她也想跟着一起。于是兰姨在大女儿两岁的时候,把孩子交给婆婆带,自己独身来了中山。

制衣厂里找女工一般都是去车间做缝纫、锁眼、钉扣这些活。

兰姨刚来厂里的时候做的是缝纫,也是按计件给钱。

“货就这么多,别人干得快,留给你的货就少了。”兰姨告诉我。

兰姨刚开始缝纫的时候干的慢,做不过人家熟手的。但是她每天都来的最早,走的又最晚。

黄昏已经谢去,夜幕早已铺开。干活的时候也不和其他人闲聊,就低着头坐在缝纫机前,手推着布,脚踩着踏板,一干就是好几个小时,恨不得手脚并用。一天下来,她手上脸上都是灰蒙蒙的,做好的货物堆在工位旁高的吓人。

兰姨刚来厂里的第一个月做的货在车间里能排前三,很少有新手能干这么多。

“我那时候干的慢,但是我干的时间久啊,做的货和她们的一样多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兰姨有些自豪,语调轻快上扬像在介绍以往的光辉战绩。

熟手了以后,兰姨做的货就更多了,每次发工资的时候都会被工友调侃“拼命三娘”。

这样的代价就是,她有双“灰蓝色”的手。

兰姨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。她的工位永远是最整洁的,她每次完工后,都会拿布把机子给擦一遍,扫掉地上的碎布和线头。

但是她的手却从来没有干净过。每天摸牛仔布料,掌纹、指甲缝染上的蓝色怎么洗也洗不掉,打扣的时候,最容易伤到手,手上时常贴着好几个创口贴,没一会儿也被染成灰蓝色。

“干制衣的就没有手不脏的。”

聊到这的时候兰姨伸出手给我看,那是一双削瘦的手,骨节分明,干燥而又粗糙,掌纹很深,整张手都是灰蓝色的,手指和手心上是更深的湛蓝色,食指指尖上被染蓝的创口贴起了毛边,手上有数不清的细小的伤痕。

制衣工人的手普遍如此。

这不是一双好看的手。

但是这双“灰蓝色”的手上的每一道伤痕,每一条染蓝的掌纹,每一块老茧,是兰姨也是所有制衣工人在外辛勤打拼,追求美好生活的见证。

兰姨家现在经济状况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了,还完了老家的房贷,大女儿已经出来工作,家里又还有些存款。

“苦日子还没过完呢,还要把这个‘小的’给带大。”兰姨点了点琪琪的脑袋,打趣着说。

但其实早已苦尽甘来。

兰姨劳累了大半辈子,不久后终于可以歇一歇,回到家乡,住上自己买的房子。虽然在老家挣的钱少,但也足够,不用像以前那样拼命了,身体也可以慢慢修养。

“但我还是觉得拼命的那几年很值得。人能拼的也就那么几年,该拼的时候还是得拼。”兰姨有些感慨。

正是有了那些苦日子,才有了今天的好生活。

爸爸今年五十三岁了,我问他这一行打算干多久。

聊起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吃饭,爸爸喝了几杯酒,脸通红的。像是之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,他回答的很干脆。“等你毕业就把厂关掉。”

经营一个厂,实在是一件太耗费精力的事情,不仅收入低,还要承担风险。爸爸是想着在我还在读书时候,多挣点钱,为以后做打算。

爸爸打算关掉制衣厂后,回老家开一家小餐馆,做些小本生意,可以不用那么累。

离开制衣业,转行回老家,是很多上了年纪的制衣工人的选择。

在招徒弟之前,爸爸一直是一个人打版、拉布、裁床。有一天妈妈回到家,有点难过的和我说:“你知道吗?你爸爸现在拉不动布了,拉一下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。”

即便如此,这么辛苦,在制衣行业爸爸还是坚持了这么多年。停下的原因是“拉”不动了。

爸爸说关厂这件事,他考虑了很久,心里很舍不得。他因为制衣这个行业,学到了很多技术,认识了很多人。他说能开一家制衣厂,他由衷的开心,赚了钱,也结交了很多朋友。

他的大半辈子都在这里了。

制衣业行业竞争加大,订单减少,人工成本增加,招工难,疫情影响…受种种因素影响,这个开了十四年的制衣厂,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关掉的命运。

这也是很多小城市里小厂的结局。

“等你毕业我就关掉。”

“干完这两年就回老家了”

不干这个,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。

……

但是无论是已经为以后做好打算的工人,还是还没有考虑以后的工人。

在工厂关闭之前,一切仍是照常。

今天制衣厂里也是灯光刺眼、机器吵杂的一天。

 

 

作者: 梁欣  黎宛灵
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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